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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佳玮:在巴黎,最好认的是日本人

2015-05-16 张佳玮 大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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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人说英语或法语,很是好认:舌头直。不只是平民,你去听根岸英一、小林诚这些得了诺贝尔奖的大知识分子发言说英文,说话时也让人觉得,性情与舌头一样耿直,都不带弯的。


我是无锡人,自小会无锡话。长大后出去讲起故里,众人都称羡,道是吴侬软语。然而我少年时,从我上小学开始,学校老师就不以吴侬软语为荣,而号召大家正字归音。

小时候,看电视,听广播,大多是一口豁亮标准的普通话,从“第八套广播体操”到“为革命保护视力眼保健操开始”。我七岁时,参加一个区里办的少儿讲故事大赛,中间有评委夸我,“普通话真好,一点无锡话口音都没有!”


久而久之,我的无锡话说得非常糟糕,经常说着无锡话,得靠普通话词汇来找补。

我所见过无锡话的最大宗师,是我故去的外婆。她老人家,市井方言,浩荡出口,珠玑玉润,无穷匮也。形容吃饭慢则“前三灶吃到后三灶”,形容东西臭则“腾三间”,这些都是我自己按着音穿凿附会的,也不知道对应汉字实际怎么写。

至于我外婆那些江南切口,很多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。小时候,我和她坐公车去城中公园时,一个男人挤上车,推了我一把,我跌倒在地,外婆当场发作,先一句话开场:

“个杀千刀猪头三的小赤佬,卵(无锡话卵者,男性生殖器)也叠(无锡话音叠者,拧掉也)落你个!”

随后就是指东打西、诟南辱北,上及祖宗、下到孙辈,请该男子变成各类虫豸、鼠蚁、家禽、牲畜,身上长出各类疮疤,家里遭遇各类不幸,伦理纲常全混乱,灾祸病劫齐降临的一连串大骂。她那时声调雄猛,串字成珠,轻松拍出大堆匪夷所思,令我闻所未闻,根本不知道普通话该怎么写的吴白骂出口来,只让那男人面如土色,周围看热闹的听到拍手称快,“阿姨结棍!”

我母亲继承了外婆的无锡话,但并不引以为荣。每逢她觉得正经场合,哪怕都是无锡人,她也要战战兢兢,说一口疙疙瘩瘩的无锡普通话。实在说不顺,才满怀歉意地,“那么我要讲无锡话了”,下面便集体喊好,鼓掌。大家舒一口气,集体换个坐姿。

在我老家,尤其是乡下,大致如此:普通话好,是一种政治正确,是官方的好仪态。一口吴侬软语,说得再好,也不如普通话那么“上台面”的。

普通话的好坏,很容易影响到他人对你地域的猜测。我去旅顺玩,一个卖西瓜的东北小伙子声音豁亮:“啊瞧一瞧看一看,鸡西的鹤岗的佳木斯的,谁都没见过这么好的大西瓜!”我过去蹲下挑拣,略谈片言,那小伙子便问:

“哥们你齐齐哈尔的吧?”我一愣,说,不啊,我无锡人。

“无锡在哪儿?”

“噢,靠上海近。”

“啪!”对面使手朝大腿上一拍。“哥们你蒙我吧。就(读奏)你这普通话,最南,你也得是河北的!”

在北方人心目中,南方人是说不好普通话的。

某次,我自上海回无锡,出火车站叫出租车。司机拿眼睛从后视镜里看我:“走哪儿?”我用普通话说地址,司机若有所思地说,“啊,那儿啊,恐怕堵,修路呢。要不我们从XX路绕过去?”话音叵测,知地势的都知道是绕道。我转用无锡话说:“不会吧,上次回来,没看见修呢?”

“啊是啊,那就从原路走!”司机抹方向盘,上了路,好一会儿才拿眼睛继续从后视镜扫我,换无锡话:“你无锡宁(人)?”“是格。”

司机闷了半天,临到我家前才说,“真唔不(没有)听出来。”

无锡人也觉得,无锡人是不该讲一口好普通话的。

这种“普通话好,人就高一个档次”的虚荣心,是在我去到上海和广东后破灭的。我发现,上海与广东本地,上年纪的老人,并不会对普通话好的外来人另眼相看。上海老人家会引以为豪的念上海口,广东人则经常自顾自讲起粤语来。

当然,后来我才知道,普通话并不等于北京话,而北京人其实也有类似的优越感,老北京不会觉得普通话比地道的北京话高贵。早在侯宝林名段子《北京话》里,就对比过正经北京方言和电影配音里刚直的普通话。

即是说:非大城市人,会觉得讲一口普通话了不起;真正的大城市土著,会对本地方言极为自豪,觉得普通话也不是那么要紧,带口音的普通话,在小圈子里,甚至可以是件挺荣耀的事儿呢。

先等一下……口音和标准语的分歧,是哪儿来的?



世上曾有过那么个时代,对口音格外细致。18世纪时,英国绅士、法国宫廷搞的社交圈,对言辞口音精益求精,对带口音的莽撞青年,会边摇扇子边流露出高雅的不屑之意。

19世纪的俄罗斯贵族,都讲究要万里迢迢去法国,学一口巴黎贵族腔,才好回莫斯科或彼得堡,显示“咱见过世面,不再是野蛮人了”;贵族们之间聊天,要情不自禁地用法语感叹词,显得“咱连喊上帝都是法语的,你看你看”。《战争与和平》是托尔斯泰用俄语写的,却经常有一页多在讲法语。

类似的,中国各朝都有“官话”,官员得去礼部习学礼仪,学口好官话。虽然官话也随着都城迁移变化过。在那个时代,某种贵族口音,犹如世袭的徽章,一张嘴就能显出家世背景、庄园犬马。没有口音,才能显出自己教养了得,血统纯正。

早年,春节晚会的小品,也很喜欢用正庄京片子,来嘲笑广东话;后来就连东北话、福建话都打趣上了。仿佛讲话带方言,很是滑稽,很是乡土。这些笑料的根源,依然是“普通话是政治正确高人一等,所以方言听起来很好笑”的概念。

但问题是,方言口音,真能直接反映为修养吗?

达芬奇不会希腊语,拉丁文更差,靠自修,还带口音,自嘲说自己是senzalettere,即没教养的人。一般公认,莎士比亚只懂极少的拉丁语。法王亨利四世一辈子都没改掉他法语里的加斯科尼味儿,当然,他老人家还是在法国王位上作威作福,还娶了马尔戈王后做老婆。

这些当然只是个例,但值得提的,是下面这个逻辑:

普通话/官话/标准无口音语言的娴熟,是件好事,因为方便交流、彼此理解。但因为标准语言的娴熟而挑剔口音,就有些小圈子自娱自乐了,和春晚上拿方言逗乐当包袱一样没劲。在19世纪,你一口标准巴黎腔或者标准伦敦腔,可以显出血统纯真修养了得,但这个四通八达的广阔时代,实在已经没有贵族口音这个说法了。

在巴黎,你很容易听见世界各地的口音。最好认的莫过于日本人。日语里面,出了名的少卷舌音——也不是全然没有,但如果一个日本男人说话,不管英文法语,常给人卷舌的感觉,会让人以为是说唱乐手、不羁青年、一脱衣服露出文身的帮派分子。总之日本人说英语或法语,很是好认:舌头直。不只是平民,你去听根岸英一、小林诚这些得了诺贝尔奖的大知识分子发言说英文,说话时也让人觉得,性情与舌头一样耿直,都不带弯的。


(日本著名化学家、2010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根岸英一教授)

一个美国人说起法语来,与日本人又走另一个极端。日本人说英文法语都如竹席般平整,美国人发音却如波浪般翻卷。你会觉得他一句话百转千回,缭绕打卷。妩媚柔润之余,每个词的尾音都能把你卷得心猿意马。说惯英语的人,说法语发r这个音,简直是舌头一旋,拐着弯旋出来的。法语和英语的口音其实很难改,说短词还罢了,说长词,尤其是法语和英语里拼写一样的词(比如最简单的,information这类),很容易就露本来面目。

南亚人的口音很好认。印度人说英语或法语,满嘴里跑舌头,一激动就抒情颤音,很容易把一些爆破音发闷了,把薄的音发厚了——就像你问师傅:给切一片火腿,他舌头如刀一划拉,给了你半块火腿。

泰国人说话,声音打咽喉深处出来,自口腔和鼻腔同时往外发,远听着瓮声瓮气的,像铜管乐器在试音。

美国人靠好莱坞电影和美剧,让美式英语席卷完了世界,寂寞了,有时会饮水思源,觉得英国腔好听。英国腔不吃字,不吞尾音,长短明晰,抑扬顿挫。以至于有些地方,美音英音还互较起短长。

一位英国朋友这么跟我说:许多人讲英语时,都觉得自己在说标准英国腔——其实正经英国人,一耳朵就能听出你是英国人,还是他国人学说英国话。有口音其实是难免的事,比如一个美国人用英腔,就觉得这人特别事儿,不好接触,要不就是看英剧看多了。


说起来,其实无非那么回事:

语言说到底,是用来交流的,至于口音,已经超越实用阶段,属于审美阶段了。庄子说话:得鱼忘筌,得意忘形。语言的第一要求是通达,意思到了就行。至于以标准音为美,这在过去的时代受欢迎,一半是因为标准音能代表受过好教育、教养出众,代表出众的经济地位。

19世纪法国腔俄语、21世纪英国腔英语之所以流行,并不是因为法语和英语真比西班牙语、阿拉伯语伟大,更多是由于语言背后的经济地位,可以彰显身份和教养。

然而在这个各种语言四通八达的时代,稍微见过点世面便明白,靠口音定出身优劣,已经略微过时了。20世纪90年代,普通话在上海和广东没优势,就因为上海和广东人财大气粗,觉得讲普通话好的外地人,也不比本地人有优越。同样,在巴黎,一口伦敦英语并不比法国腔英语有优势,因为巴黎人傲得很。

能讲无口音的标准语当然是好技能,尤其是如果你从事话剧或播音工作;但如果在日常,这其实并不构成优越感的来源——还是那句,语言是用来交流的,不妨碍交流,怎么都成。

事实是,在美国闯世界的印度高管,通常都保留着一口满嘴跑舌头的印度英语。意大利人说起法语来舌头不打卷、小舌音瞎蹦达,还常能让法国姑娘心一起跟着跳起来。巴西人说法语一紧张特别像在嗫嚅,但比起脆生的巴黎法语,反而显得温厚可爱。这就像中文里四川话起伏悠扬、苏州话细致轻软、北京话里的儿化音吞吐浑成,各有所长一样。

最标准的普通话,长于沟通、煞是端庄,但比吴侬软语少了纤秀绵密,比京片子又欠了润厚诙谐。比起山西话的软和陕西话的梗,又缺了古朴悠扬。方言多可爱啊,乐呢湖南芙兰常咬混的四川普通话、王黄子侄难辨的上海普通话、打卷的英式法语、R和L不分的日式英语,搁日常交流里,都可爱得不得了。

《红楼梦》里,史湘云咬字带口音,指着贾宝玉二哥哥叫“爱哥哥”,娇憨可爱,如见如闻。若没了口音,连撒娇卖痴扮可爱,都没那么便当了呢。


末了,别忘了:“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”和“我们反对任何国家违背这些原则,在任何地区建立霸权和势力范围”,一句是地道湖南话,一句是完美四川话。说这话的二位,讲了一辈子方言,听他们话的诸位,也未必敢挑剔他们二位讲的是不是普通话呢。



作者:张佳玮
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,80后知名作家,中国篮坛顶级评论家。著有长篇小说《倾城》、《加州女郎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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